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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7章 陛下我要走啦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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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婕妤小主失蹤了。

劉公公來到, 偌大的翠微宮宛若一座死宮,裏面只有菊兒和萍兒兩個瑟瑟發抖的丫鬟。

劉公公問,“你家小主呢?”

菊兒苦著臉,“公公饒命, 小主禁止奴婢們跟著, 要獨自一人出去吹吹風, 半個時辰還沒回來。”

劉公公怒斥, “糊塗東西!”

暗道糟糕,要出大事?, 急急忙忙報給陛下。

陛下此?刻正在儀景殿和竇大將軍商議貴妃的後事?, 竇大將軍認為腰斬太輕,主張把薛婕妤碎屍萬段, 否則難抵此?恨。

聞潤潤失蹤, 陛下右眼?皮驟然一跳。

“人呢。”

皇宮何等森嚴之地,處處均有衛兵把守, 一個大活人怎會失蹤。

似心靈感應,陛下湧起強烈不祥的預感, 沒空再和竇大將軍拉扯,立即命人尋找薛婕妤。

翠微宮周遭被?翻遍, 守在後宮關鍵卡口的金吾衛們都說沒見過薛婕妤,想來她並未走出後宮。

翠微宮離禦花園甚近,禦花園連接著孑然獨立的摘星樓。

那處星光最盛。

姑娘曾經甜膩稚拙聲音猶浮現於耳,

“陛下, 星星的用處可大了。”

“您知道嗎, 把願望寫?到紙張裏折疊成?星星, 然後存儲在罐子中?。等收集滿一整罐,願望便可以實現, 比流星還靈呢。”

“母親說如?果有傷心事?疊一顆星星,傷心也就不傷心了。”

她把這?些話當作秘密告訴過他。

陛下深深吸一口涼氣,

往事?如?煙般浮上腦海,他強忍太陽穴怦怦的劇痛,令道,

“摘星樓,去摘星樓把她給朕找回來!”

……

夜風凜冽,侵蝕骨髓,吹得人發絲淩空飄舞。

潤潤已經抵達離摘星樓十分近的位置。

此?刻的摘星樓,是一座荒廢之樓。

原本為貴妃所建,貴妃一死,此?樓被?視為災星,怨氣凝固,跟冷宮似的荒蕪,平常宮女太監都忌諱靠近。

也正因荒廢無衛兵把守,潤潤才得以至此?。

從樓中?陳設來看,當日貴妃過生辰時極盡奢華,然富貴也好?,榮寵也罷,均為厚厚的塵土掩埋,淒涼蕭瑟。

觸景傷情,更堪浩嘆。

潤潤別無其他去處可逃,拿著酒葫蘆,跌跌撞撞地拾階而上。

皇宮遠處揚起密密麻麻的火把,隱隱傳來人聲,有衛兵正在追殺她。

盤旋的玉階,好?長,好?高,恍若永遠也走不完。她未秉燭在手,黑暗中?跌倒了一次又一次。

她累極,但?不能停歇,她在逃命,被?陛下抓到就糟糕了。

腳下玉石階逐漸變得狹窄,頭頂星光卻越來越亮。

潤潤小手揉揉眼?睛,朦朦朧朧看見一片星光。流星?

她運氣真好?,今夜居然還有流星滑過。

張佳年說人只有死後才會化作流星,肯定胡謅的,她今天便要驗證,人是可以活著時生出翅膀,化作流星的。

潤潤魔怔了般,腳步急促加快,沒過多?久前方山窮水盡。

沒路了,她只好?停下。

一壺冷酒葫蘆下肚,她坐在摘星樓清寒的最高處,展翅一飛,仿佛能摸到星星,母親,歲歲,還有一切曾愛過她的人。

她不能喝酒,喝這?一次,最後一次。

陛下速度很快,沒過多?久,衛兵團團圍住了摘星樓。

他三步兩步上得樓來,腳步清健,只用了潤潤來此?三中?之一的時間。

每升高一個臺階,陛下的心揪緊一分,這?樣高的地方,他很清楚意味著什麽。

於最高處發現,潤潤纖薄的身形立於冽冽夜風中?,搖搖欲墜,黯淡的星光把她的剪影映亮。

畏罪潛逃乃大罪,金吾衛試圖放箭。

陛下卻揚手阻攔,因為他盯見潤潤的繡鞋正懸在木崖的盡頭,再往前半步,她就會摔得粉骨碎身。

更致命的是,摘星樓下是護城禦河,為防外敵入侵,河水中?養著食人魚,食人魚生性兇殘,撕筋碎骨,一旦落入河水中?血肉之軀必死無疑。

四目交匯,冷情的帝王第一次紅了眼?,伸手小心翼翼地對她說,

“薛婕妤,前面沒路了。回來。”

潤潤回頭。

定定望著他,眸中?無言的憂傷,

卻並無反應。

陛下急躁地抿了抿唇,停頓,雙臂向?前虛伸著,改口道,

“潤潤,”

他試圖用溫柔的語氣哄她,

“你想要星星,朕給你摘。”

會比摘星樓上的更好?看,更漂亮的。

潤潤寡淡的眸光,依舊毫無波瀾。

她剛剛喝過酒,半醒半醉。

臉蛋已經因過敏而激起一層紅疹,唇瓣也滲出猩紅血絲。

都說陛下涼薄,可她此?刻看他的眼?神,比他涼薄一百倍。

“陛下,”

她嗓音哽咽,沾點委屈,

“我沒有……沒有害您的心上人。您不讓我做的事?,我沒做過。想來想去,我還是想再跟您說一次。”

“好?,朕相信,朕都相信,”

死到臨頭,她話語還這?樣溫吞木訥,好?似平平常常說話。

陛下不住點頭,同?時手臂朝她又靠近幾?分,只待抓住她清風中?獵獵而動的白衫。

“你好?好?過來,朕帶你回儀景殿。誰懷疑你,你自己跟他們說。他們不信的話,朕也幫你說,幫你罰他們,誰也不能冤枉潤潤。”

陛下眼?底猝然濕潤,長眉緊緊蹙著,就差說出求求你,快回來的話。

他承認之前是他嘴硬,夜夜召她侍寢是因為喜歡她,貴妃死了,他從沒想過動她一根毫毛,更遑論要她的命。

關她禁足,其實為著保護她,防止竇大將軍他們狗急跳墻暗箭傷人。

若餘生沒有她,他不知人生怎樣虛無,怎樣度過那些漫漫長夜。

“你回來!”

潤潤卻苦澀地搖搖頭。

從前他是主子她是奴婢,她必須順從他。此?刻驀然兩人平等了,她的性命終於實實在在握在自己手裏。

緩慢地,她仰望星空,

“不啦,陛下,我要走啦。”

紙星星被?您燒了,我只有親自飛到星星裏試試,瞧瞧那裏有沒有母親。

本來還想最後見見歲歲的,既然您不同?意,那也就算啦。

左右歲歲有王爺疼愛著,沒有她這?拖油瓶會過得很好?,一生無憂。

她可以放心。

“潤潤!”

陛下壓低語氣重?重?一聲,似叱責她的任性胡鬧,他往前跨進一大步,同?時衛兵也跟隨靠近。

“聽?朕說,星星裏沒有你母親,也沒有你姐姐。你不是怕疼麽?你跳下去就死了,會很疼很疼的。……但?你回來的話,朕還可以帶你去見她們,你想和她們待多?久都行。”

他眼?尾近乎洇出血來,一字一頓勸阻她,溫柔到骨子裏的誘哄。

潤潤怔一怔,似乎被?打動,細細啜涕起來。她是真怕疼。

從前她也怕疼啊,他卻從沒管過她。

手中?酒葫蘆摔在地上,碎成?八瓣。

陛下感受到了她的猶豫,心懸到嗓子眼?兒,極盡親和說,“來,潤潤,就往回一步。好?嗎?”

只差幾?寸,他便能拽到她衣袖。

潤潤卻顫顫向?後退,避開他的觸摸。

淡淡一笑,比哭還淒慘。

“謝謝陛下。”

“臣妾喝過酒,本來也活不了。”

這?片吃人的皇城,她終於要離開了。

說罷這?句,潤潤向?後縱身一躍。

陛下竭力向?前拽住她的同?時,她身子急速下墜,猶如?一大朵白茉莉在黑暗中?盛開。

又仿佛,真的翺翔在了星海裏。

耳邊烈烈生風,高墜的破碎感把她割得體無完膚,有種四肢百骸紛紛散架的感覺。

只有一瞬間。

撲通,墜入水花中?。

食人魚如?炸裂油鍋般,群群蹦起來。

……

陛下眼?睜睜看著潤潤跳了樓。

差一寸,沒摸到她。

白茉莉高空墜下,在漆黑的夜色中?揚起一朵小小的水花,恰似她卑渺而短暫的人生。

她死在了他面前。

星月黯淡無光。

往日裏姑娘甜甜似百靈鳥的嗓音,縹緲地響徹在他耳朵。

琵琶聲啵啵啵,鏘鏘鏘,眼?中?有多?少淚珠兒,秋流到了冬,春流到了夏?

初見她時,她謙卑地跪在他面前,一頭素黑長發,膽怯說,陛下,臣妾會唱曲兒。

後來她又給他做糕點,舉案齊眉,

“臣妾等了您三天三夜,用木薯粉和紅薯粉為您蒸的小芋圓子,請您享用。”

她換著花樣討他歡心。

“陛下,臣妾給您織了一件寢衣,您喜歡哪個花色呀。”

什麽?您不喜歡。

就算不喜歡,您也看一眼?嘛。

陛下,您不要生臣妾的氣,臣妾最怕您生氣啦。

陛下,臣妾想把您當成?親人,哥哥。

陛下,臣妾想親您。

臣妾想,臣妾喜歡上您了。

陛下……

冬天,真的有蝴蝶嗎?

您想不想也折一顆星星?

陛下,陛下……

最美好?的記憶在最苦澀的時候品來,尤其痛徹心扉。

陛下喉嚨驀然腥甜,嘔出口鮮紅的血。

太醫頓時沖過來,他身子前傾,險些和潤潤一同?墜下去,金吾衛跪在地上,將他死死拉住。

薛婕妤一個女人摔死就摔死,他卻萬萬不能有恙。他是九州四海的主,皇帝出了差錯,整個天下都會大亂的。

陛下第一次痛徹心扉地感受到那種眼?睜睜看著心愛之人逝去的無力感。

沈沈呼口氣,他瘋了似地嘶吼道,“還楞著幹什麽,快下去把她給朕找回來!”

憤怒和遺憾若山呼海嘯。

衛兵急急下去往禦河裏,那些牙齒刀鋸般的食人魚躍將上來,鏘鏘鏘,在衛兵銅鐵打造的刀背上咬出一個個白痕。

沒有辦法,衛兵只得先把那些食人魚從河裏撈出來,再穿著鋼盔鳧水,尋找潤潤的屍體。

可食人魚數量多?如?牛毛,根本撈不完。先帝豢養這?些惡魚在此?,本就打算叫失足掉落其中?的入侵者有來無回的。

撈半天,也只撈到潤潤的一只繡鞋還有幾?片羅裙殘片,浮在水中?,淒淒涼涼,其餘的連骨頭渣滓都不見。

食人魚能瞬間撕裂一頭牛,那麽瘦小的一個姑娘摔下去,定然屍骨無存。

陛下沈默地握著那只茜色繡鞋,唇角洇著鮮血,感極而傷,眸中?清冷幽暗的遺恨之意。

找,一直找。

直到找到她為止。

才頃刻工夫,他不相信她被?食人魚吞得那麽幹凈,連殘肢和骨頭渣子幹幹凈凈。

如?果禦河沒有,便把幾?千條食人魚的腹部挨個剖開來,他倒要看看哪只魚敢吃掉他的潤潤。

竇大將軍等人聞訊趕來,但?見陛下那麽形同?枯槁的樣子,那女子死去,陛下仿佛也丟了半條魂兒……剛才竟還讓陛下千刀萬剮薛潤潤,簡直癡人說夢。

陛下差一點親自下了水,錦衣衛的首領裴青山死命阻攔。

饒是如?此?,陛下矜貴的龍袍也濕了,臟了,食人魚躍上岸,咬在他的食指上,流出鮮紅的血。

陛下順手將那條食人魚掐起來,骨節泛白,剖穿腸腹,見裏面是一些粘稠的食糜,分不清是飼養官餵的肉或是潤潤的人肉。

裴青山,“陛下……”

想說,節哀順變吧。

禦河那麽長那麽深,一時半會兒撈不到屍體的。而且屍體極有可能葬身魚腹,根本不覆存在了。

陛下淩亂的發絲隨夜風飄舞,雙手染滿魚血,表面裝作毫無波瀾,內心支離破碎。

繡鞋……

他緊握著那只繡鞋,握碎骨頭。

她飛走了,連屍體也吝嗇留給他。

她在世上留給他的最後一樣東西,竟只是只繡鞋。

春天到來,禦河表面冰層才剛剛解凍。

姑娘那麽怕冷,現在一定瑟瑟發抖吧。

陛下喉結微動,望向?夜空星芒微閃,面若寒鴉色。

眼?角,恍惚沁了些微的淚水。

星星,你在星星裏麽。

·

貴妃的猝然亡故,使?竇大將軍失去在後宮最強硬的靠山。

災禍頻發,薛婕妤忽然墜了樓。趁宮裏亂成?一團之際,竇大將軍悄悄將自己豢養在外的精兵拉到京師,意圖逼宮。

竇大將軍早有反心,觀陛下精神頹靡,疏於防範,此?刻奪取皇位正逢良機。

然精兵尚未有所動作,便遇上了蟄伏在皇城附近的另一波兵將,由永安王謝尋章帶領。

原來謝尋章之前假意與陛下關系不睦,投靠竇大將軍,暗地裏卻受了陛下吩咐,領兵在此?等竇大將軍自投羅網。

兩撥人廝殺起來,刀光劍影。

竇大將軍計不如?人,被?謝尋章擺了一局,眼?見大勢已去,揮劍欲自刎。

臨死之前,他想知道自己女兒竇貴妃到底怎麽死的。

雖說薛婕妤送過一份杏仁糕,但?女兒對杏仁的過敏程度很輕,遠遠未到致命地步。

再者,為何不見女兒腹中?死胎?

女兒懷孕數月,胎兒早已成?型,產下的死胎又去哪了?

謝尋章冷笑道,“老?東西,你死還做個糊塗鬼。”

“你以為你女兒真懷孕嗎?

你時常與你女兒通家書,一心一意惦記皇後之位,就不問問為何你女兒懷胎七月,腹部未聞嬰兒心跳,反而肚皮堅硬似鐵?

若只尋常害喜,怎會半夜嘔血?

從一開始,陛下沒碰過你女兒。

你女兒以為的一舉得胎,僅僅是刻意營造的假象。那夜你女兒醉倒後,陛下根本沒有碰過她,過些時日卻謊稱她懷孕,命太醫安胎。

安胎的藥哪裏是藥,而是毒。

貴妃腹中?也根本不是胎兒,而是一個碩大的瘤子。

陛下欲除你們父女倆已久,孟松暄每日給你女兒餵一點點慢性毒,使?她腹部生瘤,逐漸鼓大,直到最後藥石無醫而死。

還做誕下龍胎的美夢呢?

你女兒到死也不知道,她的太子哥哥早欲要她性命了。”

貴妃病故與潤潤無關,與那份杏仁糕也無關,一切皆是陛下旨意。

太醫院的太醫都知道貴妃每天喝的藥傷人根基,只因陛下有命,無人敢洩露半字。

陛下當然知道薛婕妤是無辜的。

因為你女兒,根本就是陛下親手殺的。

……

竇大將軍謀反失敗,死於刀劍之下。

殺人誅心,他從謝尋章口中?得知了貴妃身死真相,才曉得自己這?些年被?蒙在鼓裏。窮途末路,唯有自刎。

竇大將軍雖死,竇氏滿門卻沒有得到寬赦。滿門良賤,盡皆頭顱濺血。

樹倒猢猻散,竇道風一死,依附他的黨羽諸如?孫丞相之流,紛紛六神無主,或殺或貶,身陷囹圄。

謝尋章的王妃是孫丞相的女兒,孫丞相一獲罪,謝尋章再不必畏懼王妃。

納歲歲為妾,正大光明。

可歲歲卻因妹妹潤潤的死,悲痛欲絕。

潤潤是個單純姑娘,當初入宮時歲歲便料到她難以保重?自身,所以歲歲一直想發設法見她、給她送武器。

徒然無功,人鬥不過命數。

紅顏薄命,飄茵落混,潤潤到底如?昨日黃花逝去。

歲歲自願出家為尼,長伴青燈古佛,為潤潤超度亡魂。

謝尋章堅決不允,允歲歲為潤潤燒紙,以寄哀思,卻絕不可出家。

宮裏這?頭,太後被?廢為庶人幽禁起來,外戚一黨終得以鏟除。

只輕輕松松用潤潤一個伶人便達成?目的,其實這?樁買賣十分值得。

陛下在禦河中?翻找數日,沒有翻到潤潤屍身。

朝政繁忙,外戚一黨剛被?拔除,每日等他處理的奏折堆積成?山。

他仿佛又恢覆了之前冷冷清清的模樣,沒日沒夜處理政務,潤潤死不死,仿佛也沒前幾?日那般令人傷懷。

落雨了,春天裏總是淫雨霏霏。

陛下處理政務罷,乘轎輦回太極殿。

這?一條長長青磚路,是從儀景殿到太極殿的必經之路,景致蒼白而單調。

今日雨色好?,他讓宮人行得慢些。

轎簾的雨滴,慢將春衣白袖打濕。

怎麽好?像記得,誰也曾在這?裏守候過他。

當時她可真執著,也真傻,手提食盒連續等他六日,唇凍紫腳凍僵了,只為見他一面。饒是當時他冷硬心腸,也為她打動。

青磚路的盡頭乃翠微宮,宮前栽有幾?叢竹。雨膏煙膩,春雨沙沙打在上面,幽涼而靜謐。

即便在晴好?的春日氣象,枝柯交橫,竹林也會將驕陽全部遮去。

此?刻斜風細雨,幾?片細細的竹葉隨雨水漂流。

他尚且能認出,當時她就站在那裏,紅墻綠竹之下,一件藕粉色的紗裙。

彼時下著小雪糝,今日卻下著雨。

陛下從轎輦下來,未撐傘。

冰涼涼的雨絲,朦朧了視線。

視野裏幻化出一個穿藕粉紗裙的姑娘,逐漸清晰,朝他走過來道一聲,

“陛下,我做了芋圓子,你要不要吃呀。”

他微微笑,道,“要。”

特意過來,就是為吃你的芋圓子呀。

陛下緩緩踱進翠微宮,劉德元見陛下怔怔,忙隨在後面撐傘。

負手獨立片刻,

如?今的翠微宮,空無一人。

他低頭去撫摸妝臺上那些小鏡子,小梳子,芳香猶存。放在鼻下深深吮吸一口,還染有她活著時的暖香。

是她身上的氣息。

他與她同?床共枕,聞過無數次的。

驀然意識到自己對某些人某些事?已經不僅僅是習慣,而到了依賴的程度。

傷感湧入淚腺,陛下的眼?角隱隱酸痛。

那時候多?好?,他走到哪裏她都跟那麽緊,像只小小的拖油瓶,甜蜜而煩惱。

你不是叫朕過來吃芋圓子的嗎?

芋圓子,在哪裏呀。

寢殿空蕩蕩的,他對著空氣說,

朕最近舌尖好?苦好?苦,特別想吃甜的。麻煩你把芋圓子做得甜一些膩一些吧。

劉德元聞聲,以為陛下想要吃甜食,立即差人去做。

禦膳房專門為陛下一人服務,最精致最正宗的芋圓子馬上制好?,端上來尚自熱騰騰。

陛下咬了一口,蹙眉吐出來。

熱的,為何是熱的。

當日她做的那一份,明明涼的。

他想吃芋圓子,一定要涼的,涼透的。如?果放到外面浸透風雨的寒氣,那就更好?了。

說來可笑,當日不屑一顧的東西,現在他做夢都想再吃一次。

禦膳房從沒接過這?樣的吩咐兒,只得以小塊碎冰精細地將芋圓子偎涼。

陛下再嘗了口,猶自差著滋味。不是說要甜的嗎,他嘗起來為何還那麽輕淡,那麽苦澀。

湊合吧。畢竟即便同?一個人,也不可能做出完全一模一樣的味道。

碗筷擺成?兩份,一份擺在對面。

你光顧著給朕做芋圓子,自己嘗過沒有?

他靜靜問,

不若朕吃一個,你吃一個,如?何?

寂寂沈靜,沒有應聲。

不說話當你答應了。

他率先動起雙箸。

一口吞一個,半點不剩。

亮起碗底,你看,朕吃光了。

你怎麽還沒開始呢?

……

陛下像個精神病人,自言自語。

他頹然撂下筷子,在寢殿中?踱步。這?裏的空氣令他精神頹靡,每呼吸一口,幹燥的鼻腔裏都縈繞著潤潤身上的氣息。

他悵然闔上眼?睛,靜靜感受。

床榻上,一張薄衾,一個枕頭,還有一些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。

潤潤以前是伶人,做奴婢受苦的,走到哪裏都留下整整潔潔的習慣,為怕主子責備。

傻瓜。那麽嚴謹作甚。

朕怎麽會責怪你。

朕想你,還來不及。

陛下信然坐下,手中?一刺,摸到許多?針線。原來是未完成?的寢衣……她曾答應給他織一件寢衣的。

姑娘音容宛然,

“祥雲,飛龍,仙鶴紋,陛下喜歡哪個呀,臣妾都會織。”

他笑笑,默然拿起針線簍裏的圖樣。

仙鶴紋吧。

聽?說你喜歡,那朕穿給你看。

朕還有另外一件仙鶴紋的外袍,就在你生辰那天穿過一次,是司衣局做的。

如?果你願意,那件朕也叫人翻出來,一天換一件,輪流穿給你看。

遲鈍的心跳,響徹在靜默冷清的寢殿中?。遺憾苦澀,追悔莫及。

檐下的燕子來回盤旋,嘰嘰喳喳成?雙成?對。寂寞空庭,他卻孤零零一人。

潤潤。

天上的星宮是不是也如?此?冷情?

你回來吧,好?不好??

咱們在人間做一對雙飛眷侶,不比天上的星宮更快活。

沒有人回答他。

他自己也知道除去劉德元,沒人會應聲。

寂寥的回響縈繞在昏暗寢殿之中?,她在時他也沒覺得多?重?要,可一旦沒有她,他悵然若失,心口似缺口,無法填堵。

終是化作濃濃長嘆。

陛下起身,將手中?小梳子還回到妝臺奩匣之中?。奩匣有好?幾?層,最下面的幾?層是上鎖的,鎖藏在明顯的地方。

他用鎖打開了她的奩匣,以為她鎖閉了什麽秘密,打開來,卻是他賞給她的那些珠寶首飾。

腕鐲,耳珰,蝴蝶紅釵子,零零散散,記得還是她初入宮時他賞賜她的。

均非什麽名貴之物,一些邊角料而已。

邊角料,也值得你如?此?精心收藏?

把它們丟掉吧,朕再給你一些名貴的。

明珠要最大顆的,寶石要最亮眼?的。

再莫如?,你自己去庫房挑,看上哪個要哪個。

你生得美。戴上好?看的首飾,一定會更美。

潤潤?

你又不應聲。

奩匣第三層裏面還有許多?薄薄宣紙,密密麻麻,畫著他的一些喜好?。

想來教習嬤嬤教潤潤的,她字識得不算太多?,幹脆便以圖案記錄。

陛下順手把那幾?張宣紙拿走了,她對他用過心的痕跡,他都想珍藏。

觀宣紙上的圖案,潤潤畫的畫,小人一個大叉子,他破涕為笑。

畫得真醜呀,運筆毫無章法。

什麽時候回來,朕得好?好?教教你。

朕把著你的手,耐心教你。

你聰明,很快便能學會了。

……

永安王在郊外給潤潤立了個很隨便潦草的衣冠冢。

其實他本人對潤潤毫無感情,之所以這?麽做,只為遷就歲歲,方便歲歲祭拜。

謝尋章反感歲歲老?哭喪,哭得人心慌意亂。

如?今竇氏亂黨已除,正是封妻蔭子好?時機,哭什麽哭,他該和她順風順水恩恩愛愛才對。

至於她那卑賤妹妹,左右樓都跳了,屍骨無存,聽?聞陛下這?幾?日也淡忘,他們這?些做臣子的更無需在乎。

一只小螞蟻死掉而已。

“多?謝王爺。”

歲歲腰帶上系塊白布,發髻間簪有枚服喪的白花。

謝尋章摟著歲歲,陪她到潤潤的衣冠冢前燒紙。

他低頭親著歲歲額頭,

“你妹妹已經為陛下完成?了使?命,她在天之靈會安息的。你好?好?伺候本王,好?好?過日子,便是對她最大的告慰。”

歲歲聞此?苦笑,論起春風得意,朝中?無人風頭能超過王爺。

謝尋章是陛下此?次平亂的大功臣,端端是揚眉吐氣,連岳父孫丞相都慘遭貶謫。以後他不必畏懼王妃,是永安王府名正言順的男主人。

歲歲心裏明鏡似的,陛下欲殺貴妃,因而隨意在後宮中?找個替罪羊,嫁禍給潤潤。

否則他親自下手殺枕邊人,豈不叫天下人指摘他薄情寡義,背上冷血無情的罵名?

狠毒之君王,日後史書工筆也無法書寫?。

即便潤潤不跳樓,憑陛下的狠毒程度,過河拆橋滅口絕患,多?半也要賜死潤潤的。

朝政和後宮中?的事?,骯臟惡心,又哪有幹凈。

陛下要找替罪羊,為何非找上潤潤?

……因為潤潤毫無家世,無娘家撐腰。後宮中?其他女人譬如?芳昭儀、張榮華等等,各個家世顯赫。

雖然也可堪為用,終究不如?潤潤用來方便順手,用罷一殺,不留隱患。

他是帝王,最無情帝王家。

可憐的傻潤潤,還對那男子動過情愫。

歲歲拭幹淚水,“謝王爺賜妾婢妹妹一個衣冠冢,讓她魂魄有冢可歸。”

王爺彈彈她雪腮,“你知道感恩便好?。宮裏不可能為你妹妹準備墳塋的,以你妹妹的身份,即使?找到了她屍身,估計陛下也會草草丟入亂葬崗。唯有本王特意花大價錢買下這?塊墳地,專門供你妹妹使?用。”

歲歲咧嘴,臉色極難看。

忽然想起什麽,謝尋章道,“……以前見你們姐倆和新科探花郎張佳年關系好?,怎麽你妹妹死去,他倒很安靜,半點傷心也無,本王以為他會哭得昏天黑地。”

歲歲眼?皮乍然一跳,“探花郎張大人如?今乃公主殿下駙馬,正春風得意,怎會還惦記我們姐妹倆啊。”

況且她那妹妹是陛下的女人,再是卑賤,死後也輪不到張佳年哭。

謝尋章諷刺,“也對,我還以為那窮酸舉子多?癡情。”

墳地幽寒,時有老?鴉啼叫。

林木遮天,大白天的飄游團團磷火。

祭拜也祭拜過,謝尋章不欲在此?晦氣之地長足停留,攬歲歲肩膀一道離開。

·

那日陛下去過翠微宮之後,很長時間沒再提過薛婕妤的名字。

敬事?房每晚送來頭牌,選定侍寢的嬪妃,陛下一概不選。

比起女人侍寢,他更願自己睡,偌大一個後宮跟虛置似的,論哪朝哪代的皇帝似今上這?般清心寡欲。

陛下長得雖然豐神俊朗,嬪妃私底卻懷疑陛下性.冷淡——他已做到人皇,將來還期許著道飛仙那種,因而刻意不沾女色。

嬪妃們在肚子裏議論,心頭惴惴,誰也不敢說出聲。

……若潤潤活著,肯定要反駁她們。

那些個夜夜侍寢的日子裏,只有她知道究竟挨受了多?少床帳折磨,力道兇狠,她是怎麽昏過去又被?弄醒好?幾?次,身體撕裂的。

——你是我唯一的欲。

你死了,再沒什麽能燃起我欲的東西了。

謝尋章入宮和陛下閑下棋,和陛下說起,他準備再精挑細選幾?個美姬,陛下喜歡可以隨時安排她們進宮。

陛下晦色問,“有長得像的嗎。”

謝尋章楞一楞,像誰?

……長得像潤潤的話,雖然現在沒有,但?仔細找找應該也能尋見。

陛下意興闌珊。

長得像,也不是她。

就算一模一樣,也不是她。

謝尋章楞然,沒想到當初自己隨意進獻的一個伶人能在陛下心目中?占有如?此?份量。

謝尋章真心勸道,“皇兄,一個伶女而已,您喜歡日後還會有很多?的,故去便故去吧。”

陛下嗯了聲,未曾反駁,可能是聽?進了他的話。

檀庭公主聽?說潤潤討厭鬼死掉,高興壞了,蹦蹦跳跳地入宮。隨即想起她皇兄也剛剛失去了心愛的貴妃姐姐,自己不宜太過高興,便將笑容收斂。

“皇兄,臣妹和張佳年的婚事?,您還會如?期給我們辦麽?”

陛下道,“會。”

檀庭笑容綻放,拉住哥哥的手臂,暢享著自己穿鳳冠霞帔出嫁的樣子。

張佳年將是最俊的新郎官,他們一對新婚夫婦,神仙眷侶,洞房花燭,何等快樂美事?。

洞房花燭……

陛下隱隱酸心,眼?前浮現另一個女子。

若她在,封妃之日也該是他們的洞房花燭。她走了,他再也不會有洞房花燭了。即便將來再娶皇後,也僅僅政治聯姻走過場。

陛下委婉推開檀庭,

“皇兄很累。”

“你先回去和駙馬玩,讓皇兄靜一靜好?嗎?”

一想到別人有那麽幸福美滿的婚禮,而他鰥寡孤獨一人,膈應得緊,即便此?人是他親妹妹。

檀庭公主又鬧片刻才退下。

入夜,太極殿,陛下獨自徘徊甚久。

輾轉反側,屋內冰涼,難以入眠。

這?幾?日他常常在四更天自然醒,因為從前潤潤侍寢時,常常在四更天離開他。

她會小聲告訴他一句,陛下,臣妾走啦。

穿著薄薄的寢衣,背影消失在冬夜裏。

他那時可以隨意放任她走,因為第二天她還會再來。

可如?今……走了便是真的走了,永遠不會再重?來。

黑夜中?,床帳中?陛下淚光隱隱。

喉嚨幹啞,渾身涼透又燥熱。他也正在血氣方剛的年紀,他好?想再把女嬋娟攬在懷中?,對她說一句,今晚不用走,潤潤留下吧。

陛下仰起頭,深深地閉上眼?睛。

凸起的喉結,低沈呼吸,渾身的熱汗。

“劉德元。”

外面守夜的劉公公聞聲,急急忙忙進來,見陛下正自起身,一邊沈沈道,

“擺駕翠微宮。”

劉公公大為驚愕,更深露重?的陛下往那偏僻的翠微宮作甚。翠微宮又冷又簡陋,哪有太極殿睡得舒服呢。

但?見陛下神情黯淡,披了件外袍便往外走,並不似說笑的意思。

劉公公迅速把龍輦準備好?。

……

翠微宮,還是陛下前日來時的老?樣子。

陛下屏退一切下人,在窗牗前點燃幾?只蠟。

坐在昔日有她的床上,吮吸著她的氣息,才覺得淆亂的內心稍稍安定些。

你不來找朕,朕來找你總行了吧。

潤潤留下幾?件常穿的衣服,如?今他都視若珍寶。攬著她的衣裙,仿佛攬著她纖瘦的身子一樣,可以稍稍治療他的失眠癥。

……但?也僅僅聊勝於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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